報紙上說,嘉蘭太子周子軻已經連續第七天一大早開車接湯貞出門了。從最新出爐的偷拍照片里看,湯貞遠遠坐在了黑色超跑的副駕駛上,他身前纏著安全帶,頭髮不知怎麼的散開了,湯貞低著頭,長發散亂,車停在紅綠燈口的時候,周子軻左手還擱在方向盤上,右手伸過去了,幫湯貞撥開了遮在眼前的頭髮,湯貞抬起頭,周子軻也低眼看他,紅燈結束之前,周子軻似乎都沒有挪開過眼睛。
過去在人們印象里,周子軻是個形象神秘的富家子,關於他的傳聞,好的壞的,總能格外引起外界的關注。人們喜愛在富豪身上尋求成功的秘訣,而在富豪的子女們身上窺探成功的生活方式。周子軻自出生那一刻起,自然而然便處在這種議論的中心。
看看周子軻,看他怎麼生活,怎麼和朋友們在一起,看他有什麼愛好,穿什麼衣服,騎什麼馬,開什麼車。周子軻剛剛上電視節目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京腔,讓人覺得親切,想學他說話。
他又說英文,口音太地道,又令人覺得他很陌生。
他天生站得高,身邊自然也圍繞著無數鶯鶯燕燕。人們對他的關心,自然也包括了周子軻——抑或是周世友、老周家——想要什麼樣的愛情。
周子軻也確實如人們所想的那樣,從未掩飾過他年輕正當時的愛欲。就在前幾年,周子軻曾被媒體拍到他與一位「神秘紅衣女友」在一起。他們在嘉蘭天地廣場十指相扣,在黑夜裡的車中貼面熱吻。就算外面的狗仔從正面抓拍到了吻照,也只有那位「女友」下意識藏起了臉來,周子軻卻近乎囂張地直視著鏡頭,他把正吻著的「女人」和外面世界涇渭分明地分開。
他是如此真實,擁有著與別的同齡人一樣真實的情感。他又是如此虛幻,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周子軻」。
他太過於我行我素了,根本不在乎外面報紙和網友如何去評價他。
所以如果他身邊真有那麼多的鶯鶯燕燕,有什麼親近的對象,應該早就像這個「紅衣女」一樣,鬧得人盡皆知,滿城風雨才對。
那位「神秘紅衣女郎」是第一個。雖然沒有露過臉,卻被記者拍到與周子軻手挽著手走在街頭,兩個人數次親吻,宛如戀人。
第二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第二個就是湯貞了,這個剛剛出院不久的,周子軻同公司的大前輩,被周子軻當著記者的面牽著摟著抱著,擋住了光,湯貞長發披肩,一樣叫人看不清楚臉。
八卦媒體上寫,湯貞患病五年,容顏未改。當年牽連了無數商界大佬的新城發展金融大案與同期發生的京城連環車禍慘案曾給湯貞定下了一個五指山一般的「禍水」之名。這麼多年過去了,曾身陷召妓、吸毒種種醜聞的湯貞,居然還有能力,吸引來年輕一代的權貴為了他開疆闢土,拯救他於危難之中:「這回不再是方曦和那類白手起家的大老闆了,而是嘉蘭巨塔的繼承人,是老周家唯一的兒子,周子軻。更上層樓了!」
要知道湯貞當年走紅的年代,周子軻才不過只有十四五歲。他們甚至不像是一代人。八卦報道中的「湯貞」,慢慢在「亞星受害者」的形象上又多了幾分那個臭名昭著的「湯貞」的影子,他太有迷惑人的手段,當年借著方曦和的能力在娛樂圈中大開殺戒,將喬賀、王宵行、梁丘雲等等一干人物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的弱勢形象,也許正是誘騙子軻的又一個開端?
粉絲們也開始陷入瘋狂。如果說一天兩天的親近,還可以說成是應付工作,是為了公司的合約,是兄友弟恭,是為了「賣腐」,那麼連續一周快過去了,連無關的網友們都開始懷疑,周子軻究竟是中邪了還是被人下蠱了?
周子軻的眼睛總是望在湯貞身上,周子軻每天早出晚歸,盡職盡責,做的儘是些周子軻不可能做的事。亞星官網的個人信息一欄上說,周子軻當年給亞星上交練習生申請表是十八歲。
十八歲,網友們翻出那一年的無數張歷史照片:那一年的湯貞在春節晚會上和主持人一起笑著倒計時,長時間的電視特寫曾讓湯貞代表所有藝人登上了國內外春晚報道的頭版;那一年的湯貞在法國巴黎劇院上演了經典戲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他的照片出現在中法文化年的官方宣傳手冊上,被稱作是華人的榮耀,如日中天。
那一年的湯貞不過只有二十一歲,他已經摘得了世界級電影大獎的桂冠,幾乎獲得了一切,他是第一屆新城國際電影節上最年輕的評委,這麼年輕,就得到了許多人一生都不敢想的榮譽和地位。
在那個年代,人們想到「亞星娛樂」,只會想到湯貞。湯貞的光芒太盛,將整個公司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十個給亞星遞交申請表的練習生里,就會有十個是沖著湯貞去的,現在亞星娛樂正當紅的kaiser主唱肖揚就是其中之一。
一個纏繞在看客們心中多年的謎團,似乎正在露出那一點點端倪:周子軻好端端的怎麼會與亞星娛樂這種小破偶像公司扯上干係。居然還做練習生,還出道。他家裡人都同意嗎?他為什麼會走上這麼一條路?是不是也太劍走偏鋒了。
苗嬸戴上花鏡,瞧手裡頭的報紙。朱塞昨天留在山上過了一夜,現在正吃早飯。周子苑等幾個年輕的都上班去了,周老爺子也不在家。
吉叔坐在朱塞對面,正專心聽小朱說話。
「現在這些藝人經紀公司,確實和以前的思路不一樣了。」朱塞喝了手邊一口粥,吉叔告訴他,這是子軻給湯貞找的那個廚子做的粥,朱塞嘗了嘗,味道確實好,是子軻那個挑食小子相中的手藝。「以前都是看見了好苗子就捧著,」朱塞告訴吉叔,「現在是先打你一個棒槌,再把你扶起來。」
「子軻他……」苗嬸這時插進話來,「最近到底在忙什麼啊?」
「子軻啊,」朱塞瞥了一眼苗嬸拿的報紙,笑了,「子軻現在好著呢,上班挺積極的,每天早睡早起,還去小艾那裡鍛煉身體!」
「鍛煉身體?」苗嬸納悶道。
「是啊,」朱塞看了吉叔一眼,笑道,「什麼煙啊酒的,也全不沾了。」
湯貞坐在副駕駛上,感覺車停了下來。周子軻先下了車,拉開車門,伸手給他解安全帶。
要等安全帶解開了,湯貞才像得到了許可,能動了。他下了車,抬頭看到曹醫生的診所就在他們面前。
大概是覺出了湯貞的害怕,周子軻握住他的手。
湯貞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周身後,走進了診所。
曹年醫生翻看著手中的報紙,報紙上印著湯貞五年前在春節晚會上微笑的特寫。曹年已經這把年紀了,不喜歡看影視劇,也不追星,他也會被報紙上這一種笑容所吸引。
也許這正是這個病人曾經在華人社會風光無匹的原因。
湯貞有一種氣質,容易令人懷念起自己的純真年代。他像一具美的縮影。他的身體還遠未成熟,就承擔起了這一切。也許正是這種不成熟,才使得「美」在湯貞身上擁有了最深的可信度。
他還沒有經歷過太多的風霜波折,沒有經歷過錐心刺骨的背叛、構陷,沒有經歷過沉淪……他確實看起來太年輕了,以至於從沒有人試圖去剝離他,剝下這棵芭蕉樹身上的任何一片樹葉,來瞧一瞧這個「完美無缺」的「湯貞」中間究竟所藏何物。
湯貞目光空洞,坐在曹年面前。
他從進來就保持這個姿勢,不動,也不出聲。
他看上去比住在療養院時還更加遲鈍了。
「出院一周了,」曹年輕聲問他,「你的感覺怎麼樣?」
湯貞的眼睛望在曹醫生臉上。
「每天都做了什麼?」曹年說,像哄孩子,「在想什麼?願意和我聊聊嗎。」
湯貞還是不講話,只有一張沒什麼血色的臉抬起來,看曹醫生。
「出院之前我們是怎麼說好的,」曹年勸他,「從今往後,只做一個對自己誠實的人。」
辦公室門上鑲了一塊玻璃,曹年抬起頭,便能清楚看到周子軻像所有患者家屬一樣低著頭,坐在長椅上等。
「和子軻相處得怎麼樣?」曹年說,「我聽說你們現在在一起工作?」
湯貞聽到「子軻」兩個字,眼神忽然一動
好像有什麼東西觸碰到了他心裡空蕩蕩的底層。
如果靈魂真的已經徹底消失了,那這種動蕩又來自何處呢。
曹年盯著湯貞的臉。
「子軻對你好嗎?」
湯貞愣著,點了點頭。
「和他在一起工作,開心嗎?」
湯貞瞧著曹年,不敢回答。
「對自己誠實。」
曹年說。
湯貞便點頭了。
曹年越發確認,湯貞並不像子軻所說的那樣——獃獃的,傻傻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感覺不到。
湯貞只是躲起來了,蜷縮起來,在無聲中觀察著一切。
正像郭小莉之前擔憂過的那樣:從阿貞住進了療養院,再到出院,中間發生了太多事。無論是梁丘雲的離開,還是公司走了那麼多人,構成湯貞二十六年生命的很多東西,都徹底變色了。
「我不知道他出來以後會怎麼樣,」郭小莉曾經對曹年說起,「是會慢慢變好呢,還是……根本接受不了……」
曹年坐得距離湯貞更近了些。他發覺湯貞雖然不愛說話,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不錯。
「聽說你們每天都去散步?」他問。
湯貞很輕地點頭。
「你能自己走嗎?」曹年問,「還是要子軻帶著才可以?」
湯貞沒回答他。
曹年說:「你不相信只憑自己,你也是可以走的嗎?」
湯貞低下頭了,似乎這個問題本身沒有什麼意義。
曹年又問了些別的,像是湯貞現在幾點起床,幾點睡覺,有沒有按時吃藥,每天做多久、多遠的運動,有沒有在家裡做過家務,胃口怎麼樣,有沒有難受,每天最開心的事是什麼,最難過的事是什麼,等等。
湯貞有的回答了,有的只是簡單地點頭或搖頭。比起一個醫生,比起藥物,湯貞現在似乎更需要一個「主人」,來告訴他怎麼回答問題。對於自己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湯貞甚至都記不清楚。
湯貞想了好久,才說他現在每天最開心的是,做小周要做的事。
曹年感覺到了湯貞在那一刻難得的誠實,他說:「他對你來說很重要。」
「你和『小周』談起過你的想法嗎?」
湯貞搖頭了。
「為什麼?你不和他交談嗎?」曹年說。
湯貞抿著嘴。
「你是還不太信任他,還是……」曹年問,「有什麼別的顧慮?」
你最近又做什麼夢了嗎。
湯貞點頭。
夢到了什麼?
湯貞回答,大海好黑,好冷。
湯貞站在曹醫生辦公室打開了的門邊。隔著一條擦洗過的走廊,他看到小周就坐在他面前。小周背靠著長椅椅背,低著頭,這幾天下來,任何一個人都會累到睡著。
曹醫生幾分鐘前問:「你夢裡的大海,就只有黑嗎?」
燦爛艷陽透過小周背後走廊的窗子,映在了湯貞至今仍不習慣日光的面頰上。
他像不願打擾主人的木偶,站在門口不動。曹醫生從他身邊過去了,也感覺不到湯貞有什麼反應,如果不是曹醫生的秘書過來給周子軻送一疊文件,湯貞恐怕要在這裡一直站到周子軻睡個自然醒。
周子軻揉了一下眼睛,接過了那個密封著的文件袋。他皺了皺眉,看到面前獃獃站著看他的湯貞。
湯貞的手被周子軻拿起來,握住了。他被小周牽著,離開了診所。
曹醫生說,別看子軻現在這麼懂事了。
「其實他小時候特別容易發燒,需要被人百般呵護著,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湯貞被小周的手牽著,在兩排高大茂密的七葉樹之間行走。湯貞走得慢,感覺小周無時無刻不在遷就著他。
「以前都是別人呵護他,照顧他的,」曹醫生說,「現在他來呵護你,照顧你……他不願離開你。」
湯貞感覺一層一層的黑色水紋在他眼前盪開了。
「你呢,阿貞,」曹醫生說,「你願意代替子軻的家人,在他需要的時候照顧他嗎?」
湯貞感覺小周的手好熱,緊緊攥著他,有時會攥得他的手生疼。湯貞站在原地,實際上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眼前這條路是如此之長,要走到什麼地方才算盡頭。
小周牽著他的時候,他便跟著小周,去複診、工作,去做任何事。
小周鬆開手了。
黑色的水又會籠罩回來,整座城市都會隨之被淹沒。
海水總是又黑又冷,像座冰窟。
不像四面封閉的高牆,會捂住人的哭聲、喊聲,將人的生命力徹徹底底耗空。
海水是靜默的,只會放任失去生命的人向深淵無止盡地墜落。
「過來,」有個聲音對湯貞說,「到我這裡來。」
湯貞還站在原地不動。
海水冰冷刺骨,讓人渾身麻木。他就算仰起頭,也只能看見海面上方的光距離他越來越遠了,彷彿存在於幻想中——
「阿貞,」那個聲音說,「到我這裡來。」
「阿貞?」周子軻就站在距離湯貞一米外的地方,他只要湯貞走這麼遠,「到我這兒來。」
可湯貞還是站在原地,手因為沒有被周子軻拿著,而沒有著落地放在身邊。
湯貞呆愣愣地望著他,像在望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人永遠有愛與被愛的需求,」曹老頭曾對他說,「你要相信,他也和你一樣。」
周子軻走回去了,不過一米的距離,轉眼間又近乎於無。湯貞一動不動的,兩隻手被周子軻握住了,湯貞被緊摟在周子軻懷裡。
人在黑暗環境里待久了,自然會被久違的光線灼傷。
好比周子軻一個人蹉跎的日頭長了,眼下每天都能和湯貞待在一起,他也會感覺到無所適從。
「我在前面等著你,」周子軻低下頭,對湯貞說,「你往前走,沒什麼好擔心的。」
一陣風從周子軻身後吹過來了,無來由的風擾動了他們頭頂上方無數樹葉,連湯貞耳邊幾縷頭髮也被吹起來。
湯貞抬起臉,瞧小周的眼睛。
又是一陣風,行經河面上,朝他們湧來。這陣風鼓起了湯貞的衣袖,把他的袖子鼓得像鈴蘭花一樣,被小周摟著的湯貞,整個人也似乎要被這風托起來了。
小周身上的光總能驅散所有的暗影。湯貞眼看著小周的懷抱離開了他,小周往後退了幾步,張開手:「過來。」
海水苦澀的腥味又回來了,從兩排七葉樹外面,從湯貞腳下的土地里爬回來。湯貞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了。他嘴唇哆嗦著,不自覺往前走。
小周的形象影影綽綽,彷彿透過了海面的太陽,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